沛然县衙,内衙。
“方才外面人多眼杂,本县看你言语中似有隐瞒……”
“这里就你我二人,你可以畅所欲言。”
凑着腾腾热气的炭炉,知县楼球披着大袄端着热茶壶,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。
宋别也不客气,拣了个马扎挨着楼球就坐了下来。
一身的污血腥气,惹得楼球连翻好几个白眼。
但接下来的三言两语,就让他不再在意宋别的无礼。
“李铮,也就是县衙里的二刀把子,他说秦鼎之所以能搭的上大沛泽妖魔,全仰赖县衙捕头陈海堂。”
“他还说你刚来两三日,就遣好手擒下了崔三郎,与陈海堂必然不和。我要想在沛然县平趟出一条路,绝绕不开你。”
楼球闻言两眼轱辘一转,冷笑了一声。
“陈海堂这王八蛋,果然不只是简单的恋栈权势……”
“……好,本县知道了,记你一功。私赏你黄金十两,莫要声张。”
“待要你举证之时,你如实讲出就行。”
楼球看起来相当满意宋别的证供,大手一挥就是黄金十两。
宋别闻言心下一动,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,但表面上仍然保持平静。
“不要钱。”
简单三个字,让楼球皱起了眉头。
“不要钱,那你要什么?”
“要斩崔三郎。”
宋别干脆利落的说道,他更眼馋斩首崔三郎之后,给自己带来的斩获寿元。
楼球听到宋别的要求先是一愣,紧接着就把大拇指伸了出来。
“行,看你其貌不扬,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!我就喜欢你这种人,有刚儿,肩硬,担得住!”
“你的要求本县允了,还有其他事没?”
楼球说完这句话,嘬了一口茶壶里的热水,本就是一句客套的逐客令。
但宋别想了一会儿,却实诚的点了点头。
“有。”
“我想知道,铸炉一境是什么?”
“噗——咳咳咳……”
楼球一口喷出嘴里的热水,连咳了好一阵儿才缓下来,一脸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宋别。
“你还没铸炉?那你怎么杀的秦鼎和鱼妖?!”
“你可别逗本县的闷子,虽然他秦鼎铸炉的武学是官府统发的烂大街货色,但也不是一个未铸炉的普通人能杀得了的!”
“更何况还有个鱼妖……”
“你是不是还有帮手,如实招来!”
“不然别说问斩崔三郎的差事,本县现在就命人将你缉拿!”
楼球脸色一板,站起身来绕着宋别左右踱了两步,眼神狐疑。
宋别见状,顿时意识到在他人眼中,“铸炉一境”并非烂大街的大白菜,和妖魔一样,都是普通人无法力敌的存在。
如果不是推演面板五十年的刀艺精磨,可能还真无法斩杀秦鼎和鱼妖。
直言肯定没法告诉楼球,但宋别又不可能让这种小事误会,耽误了自己问斩崔三郎的机会。
心念到此,他抬眼望向了一旁桌上。
那里,有一根安神的细香插于炉中。
宋别左手刚一搭上刀把,楼球的胖白大脸就勃然变色。
还不等他退后两步惊叫出声,就听得屋梁上有苍老男声低呼道。
“小楼子,小心!”
只见刀光乍现!
屋梁上窜出个半戴铁嘴的高大老者,将楼球护在身后守了个严实,满是戒备的脸上,浮出了一丝讶色。
躲在老者身后的楼球见二人并未交手动静,才敢从老者肩头,探了个胖大脑袋出来。
“二……二叔,这王八蛋什么情况这是?”
“一言不合就拔刀,想吓死我不成?!”
被楼球喊作“二叔”的高大老者,并未直接回答问话,反而直勾勾盯着宋别手中的刀。
狭长笔直的刀身平平无奇,只有半截莹莹燃烧的香头烛火,稳稳停在刀锋之上。
再看桌上炉中细香,还仍继续漫燃着。
宋别这一刀,竟是将细香上的燃头横斩为二,却丝毫不影响细香燃烧!
“小娃子,好俊的快刀!”
“凭这样的刀艺,莫说两个铸炉一境……只要是在铸炉二境之下,都能称得上一句‘无敌手’。”
楼球的二叔毫不掩饰对宋别刀艺的惊叹。
殊不知维持着刀架的宋别,心中更是惊涛骇浪,将身体绷到了极致。
从进屋到拔刀自证,宋别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屋中有第三个人。
这样高大的老者一直藏于梁上,护持着知县楼球,声息分毫不露,定是一等一的高手!
想必……
擒拿崔三郎的好手,定然和这老者脱不了干系!
“老夫,楼家家奴,楼逢春。”
“楼球少爷抬爱,喊一声‘二叔’。”
脸上带着半面铁嘴的楼逢春,简单抱了抱拳,自报出家门。
宋别这才抖落刀锋香烛,缓缓收刀,回了一礼。
“沛然县砍头匠,宋别。”
楼球见宋别没有刺杀自己的意思,长出了一口气。
“王八蛋,吓死老子算逑了!”
“……罢了,正好二叔露了身,让他给你讲讲,什么叫铸炉境吧。”
宋别只垂了垂眼皮,突然有些沉默寡言。
楼逢春只当宋别性子如此,丝毫不在意,径直开口说道。
“铸炉一境,其实就是我辈武夫初入武道的第一个境界。”
“妖魔与人族武夫修行,都讲究一个练身如炉。其中艰辛过程,和铸炉养洗、点火炼丹颇为相似。”
“先有铸炉三境,皮骨筋。再有洗炉三境,血脏气。”
“待到炉身完整无漏,体内炉火一点,就是万邪辟易!”
“当然,妖魔体内点起的炉火,自然就是百秽横生。”
“这再往后嘛……”
说到这里,楼逢春突然闭口不言。
宋别抬了抬眼,不由得追问道。
“再往后呢?”
楼逢春低低一笑,摇了摇头。
“小娃子,你年纪轻轻刀艺深,悟性足,好高骛远老夫能理解。”
“但武道一途,技艺只是小道。”
“在大齐,能点燃炉火,就有资格镇守一方了。真到那一步,再往上的境界不消我讲,你自然会明了。”
“不是老夫多嘴,你年岁看起来将有二十四五了吧?那一步,你未必踏的出去。”
楼逢春说完就不再多言,转身静守在楼球身前。
宋别默默点头,似有心事转身要走,却被楼球一把叫住。
“那小子,本县知道你想要什么了……”
“出了内衙左拐,有个杂货库房。给看守库房的老聋子说一声,就说本县说的,允你领全本的《壮身戏》。”
“不是什么高深武学,官府统发的烂大街货色,黑市里甚至有盗本。”
“但武道一途,能不能铸炉,要走多远,全看个人的根骨悟性。这本《壮身戏》,算本县赠你的开刃石。”
“对了……午时莫忘了公差!这么好的快刀,不斩崔三郎可惜了。”
宋别的脚步顿了顿,只道了句:“多谢知县”,然后拔腿就走。
身后的楼球与楼逢春,看着宋别远去的身影,静静站了良久。
“二叔,你说这宋别脚步甚急,是不是看出你的跟脚来了?”
楼球轻声问道,眼神莫名。
一旁的楼逢春抱住两条膀子,缓缓摇了摇头。
“看出什么来?我守宫一族秘法,最能隐匿气息。别说这不铸炉的小娃娃……就是那崔三郎,不也是被老夫偷袭擒了回来?”
“老夫只怕这沛然县有这么一把快刀,于移族大计不利。”
楼逢春说话间,两眼中的瞳孔收缩成了一条线,又快速复原,显然不是人身。
但打着清除妖魔旗号的知县楼球,对此异象似乎早已习惯,甚至心知肚明!
“无妨,我陶乡楼家,与你们老林涧守宫一族休戚与共,自然不会干出害你们的事情。”
“这宋别是快刀一把。”
“用的好了,不知能替我们剪除大沛泽妖魔、移族沛然县,省下多少的力道!”
……
沛然县衙外,浑身紧绷的宋别怀揣着全本的《壮身戏》,抱着长刀踽踽独行。
双眼中,满是凝重与警惕——
刚刚内衙中,楼逢春当面。
他分明能感觉到,心头刀口养出的那股除秽真意跃跃跳动!
楼逢春非人……这知县楼球,更非易于之辈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