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、找回来了

哭闹间,一家之主祝有德也从地里赶回来了。

围着倒座房的吃瓜群众们,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。

这位五十岁出头的干瘪小老头,一张脸饱经风霜,老得像六十多岁的似的。

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家长的威仪。

他背着手,板着脸,身躯微微佝偻,往屋檐下一站,张嘴就吼:

“都给老子消停些,号丧给老子滚出去号!”

四周霎时就静了一瞬。

然后,

刘小丽不敢指桑骂槐了,

向秀安哭声也小了,

祝孝敏的干嚎,戛然而止。

小老头一时间霸气侧漏,Hold住全场。

这时,祝家庄生产队队长祝永祥匆匆赶来。

跑得太急,气喘吁吁。

“三叔,永禄媳妇,我刚问了正芳那丫头,人贩子走的方向看着是要进山,山路难走,他又扛着个人,咱这会儿追,说不准还能把人追回来。”

祝老三沉着脸点头:“队长说得有道理。”

说完转头吼自己家的几个儿子:“都听到了?还不赶紧去追!”

祝永祥忙道:“哎,等会儿,可不能胡乱追,万一人贩子手里有刀,咱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冲过去,那不是白给?”

“三叔,让您家里几位兄弟一队,往小青山方向追。”

“李家兄弟,你们带上祝家几个大侄子往赵家庄方向追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大伙儿都把家伙事拿上,逮着人贩子先打个半死再说。”

吃瓜群众们被几句话安排得明明白白,拿着锄头扁担分头追了出去。

留下的老弱妇孺则七嘴八舌地安抚受害者家属。

祝家四兄弟这一队,在半道上就跟“人贩子”遇上了。

四个壮劳力远远看见背着祝明月的傀儡,抡起锄头扁担就要往上冲。

祝明月忙打招呼:“大伯,爹,三叔,四叔,这位伯伯不是人贩子,捆着的那个才是,这位伯伯是我的救命恩人,你们可别打错了好人。”

窦大伟有心想替自己辩解,但他腮帮子肿得贼高。

嘴里嘟嘟叨叨的,话都说不清楚,也根本没人搭理他。

祝永禄亲眼见到自己闺女好好的,不由得脚下一软,一屁股坐到田埂上无声地哭了起来。

大伯祝永康,红着眼眶,抱着扁担站那儿,呐呐的说不出话来。

三叔祝永寿是个有眼力见儿、会来事儿的,忙迎上去。

“多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,这回可真是多亏您了,不然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呢。”

他瞅着傀儡跟他爹差不多年纪,但侄女儿管人叫伯伯。

他总不能自降辈分,管人叫叔吧?

傀儡沉默着点了点头,把本体小心翼翼地放下来。

祝永寿瞧着自家大哥二哥哭唧唧的样子,无奈地叹了口气,蹲下身来,语气柔和地喊道:

“明月丫头,来三叔背你。”

才把人背上,他鼻子就酸了。

快十岁的半大孩子,竟还没有自家六岁的儿子重。

瘦得跟一把柴似的。

造孽哟。

他把锄头交给祝永康拿着,双手把祝明月背得稳稳的。

这才转头对傀儡道:“大哥,我家就在前头祝家庄,很近,您随我们回去坐坐呗,一来咱也尽一下地主之谊,二来,队长那儿还得请您做个见证。”

傀儡沉默着点了点头。

这时,十八岁还没娶媳妇的四叔祝永福,越过众人,冲过去照着窦大伟腰上就是一脚。

直接把人踹田里去了。

再拉起来时,露馅的春卷就成了个不平顺的巧克力卷。

身上裹了一层泥。

脸上倒是没泥,但青一块紫一块的,两边腮帮子像包着两颗糖,又肿又破。

看上去惨不忍睹。

祝家四兄弟看他那样,就有些下不去手了。

也不管他嘟嘟囔囔说的啥,牵起长藤,背着祝明月,领着“救命恩人”,便往回赶。

回到严家院子时,追出去的其他几队人还没回来。

队长祝永祥和一家之主祝有德坐在堂屋里喝水说话。

其他几个辈分高的男人,在一旁陪坐着。

妇孺小孩儿们,都在其他屋子或是院子里玩耍。

见到祝家一行人,小娃娃们都欢呼起来:“哦!抓着人贩子喽!明月姐救回来喽!”

听到声音,屋里的人哗啦啦全跑出来看热闹。

窦大伟一进严家院子就看见了刘小丽。

下巴使劲朝着她那边伸,忍着痛含含糊糊地嚷嚷道:

“系她,拿偶彩礼,说给偶说亲!”

“偶不系银贩子!偶给钱的!”

众人纷纷把目光看向刘小丽。

刘小丽低着头,暗自心慌地想:这没用的东西,怎么就被逮回来了?

她眼珠子乱转,琢磨着怎样才能替自己脱罪。

但祝明月哪会容她狡辩,当即一脸委屈地哭诉。

“大伯娘跟那个人贩子说我已经十三岁了,还说养两年就能生娃娃,我想跑,大伯娘就抓着我,让人贩子狠狠打我的头,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了祝家庄、再也见不到爹娘了……”

她捂着脸,声音悲怆,却是干打雷不下雨。

这件事情对于在场众人来说,是今日才发生的。

但于祝明月来说,却已是七十年前的事了。

她又不是演员,说哭就能泪雨滂沱。

她的伤心,浮于表面。

但她的亲娘却是真正在伤心。

听到女儿的哭诉,向秀安冲过来一把抱住她,泣不成声。

祝明月蓦然撞进一个即温暖又战栗的怀抱里,一时间有些怔楞。

说真的,七十年未见,她连亲娘的模样都不记得了。

当年被卖掉后,她历经磨难逃回来,见到的只是一座坟茔。

连个墓碑都没有。

如今,她被亲娘紧紧搂在怀里,听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那道被漫长岁月建立起来的隔膜,怦然破碎。

一时间,幼时受过的种种磨难,

以及孤独终老的枯寂,

还有那些漫漫人生中经历过的种种委屈,

纷纷涌上心头,窜进鼻子里,烫进眼睛里。

呛得久经沧桑的祝明月,也不禁泪流满面。

母女俩抱头痛哭。

她俩哭得伤心,满院子围观的人,也不由得跟着心酸起来。

一些心软的妇人,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。

队长祝永祥叹了口气,轻咳一声后大声道:

“好了,人找回来是好事儿,时候也不早了,大家都回去吧,祝家的叔伯长辈留下,其他人都散了。”

队长在祝家庄一向很有威信,很快,吃瓜群众便各自散去。

留下来的祝家人也不少,堂屋肯定装不下。

祝永祥便琢磨着,就在院子里来个三堂会审得了。

很快,祝家和李家的各种凳子椅子小马扎都被搬了出来。

紧着辈分高的先坐。

辈分矮的,都一边儿站着去。

刘小丽正打算往祝家小辈那边躲,冷不防被祝永康一脚踹了出来。

嫁到祝家十几年,刘小丽这还是第一次挨揍。

顿时尖叫道:

“祝永康,你凭什么打我?你儿子快十八了,家里一分余钱没有,吃了上顿没下顿,拿啥娶媳妇儿?

老二家五个闺女呢,早晚都要嫁人,早点儿嫁出去,我儿子就能早些娶媳妇,早些替你们老祝家传宗接代,我有什么错?你凭什么打我?”

刘小丽嘴皮子利索,歪理一大把。

乍一听,还挺像那么回事儿。

一些脑子简单的人,直接就跟着跑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