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花绽再缓缓睁开眼，全然没有了夜里被惊醒时的蒙昧。
微微一低头就看到坐在床边靠着床柱阖眼浅睡得洛翎羽，他一只手还放在自己的手上，脸沉静而平和。花绽想抽回自己的手，想了想，却又停下了。
只静静地坐在床上，不知坐了多久。
直到窗外隐隐传来鸟鸣声，洛翎羽才突然一震清醒过来。然后对上花绽消瘦的脸：“你醒来了？”他一开口，声音就沙哑的不忍猝听。
这样合衣而坐一夜，还睡去一遭，即使是在秋季也是要染上风寒的，更何况是入冬。不过好在洛翎羽从戎数年，身体本就强健，只是略感喉咙沙哑，并没有别的不适。
倒是花绽过意不去，轻轻开了口：“谢谢大人照看我，劳烦你了。”
‘大人’、‘劳烦’，听着这彬彬有礼的措辞，洛翎羽觉得一股厌烦之气油然而生，也不知道是在厌烦什么，是眼前这个人说的话还是她的客气之词。
站起身子又回头看了眼她，洛翎羽道：“以后不能喝酒就不要不知节制。”说罢，就出门而去。
出了门这才想起来还有正在罚跪的谢景忱等着他处理，换了口气才向着静思堂走去。
他没有看见，在不远处的小路上，端着托盘的暖烟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整个脸都白了。暖烟捏着托盘的手指，都泛出一股凝固的青。
整整一夜未归，他……在她的房间里？
暖烟站在那里呆滞了很久，直到花绽披着一件外衣出来呼吸空气，她这才回过神来。看向花绽，人人都喜爱的美丽容貌，人人都怜惜的灭顶之灾。
甚至连她自己都恨不起来、厌不起来。
看着花绽迎风观天，暖烟端着托盘匆匆离开，一滴泪水从眼角打落。花绽是很可怜……可是她，她只有洛翎羽啊。
洛翎羽走进静思堂时，谢景忱还端端正正跪在地上。他在洛翎羽面前一向是个喜爱撒娇的少年，罚跪总是不过一刻钟就斜斜歪歪的坐在腿上说腿疼。
可是这夜，却是端端正正跪了一夜。
走到木椅坐下，洛翎羽没有发话，只是看着这个他一手教大的孩子。他已经长大了，有些大人的模样了。十五岁……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拿着缨枪驰骋沙场了，已经见识过过多的死亡与人性了。
一直以来，他都觉得谢景忱心性单纯不想他过早的接触外面的世界。所以圈在身边，细心保护。如今看来这一切，好像做得并不算对。
他不说话，跪在脚下的孩子却是怕的脸色惨白，全身发抖。在他的目光下无地自容，无处可逃。
洛翎羽想了想问：“你知道她是谁吧？”
“对不起。”谢景忱垂下头认错。
“她是我的夫人，你应该叫一声嫂子。”洛翎羽温和的近于讽刺。
地上的孩子头埋得更低，眼睛通红快要落下泪来。沉默晌久，谢景忱轻声开了口，说的极为缓慢：“可……可是，你又不爱她，你……不过是为了救她。”他说的小心翼翼，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坐上之人，就连目光都在闪烁不敢落于任何一个地方。
“而我……我是真心喜欢她。”
听到这句真心喜欢，洛翎羽只觉得一震。来之前他只以为，谢景忱年少不更事，血气方刚不顾礼义廉耻乱性苟且之事。
可是他说喜欢她。
洛翎羽一时倒无言了，如此想来……他的久跪，发抖，畏惧，并不是知道错了，而是在表明及坚定自己的决心。一瞬间，洛翎羽竟然想笑，为这点微不足道可笑的决心。
感到不解，洛翎羽问：“可是你喜欢她什么呢？”
且不说两人近三岁的年龄之差，单就花绽的身世他又能懂什么？
可是少年在这一刻，仰头看着他，一向灵动的眸子此时带着温和与坚定：“她的眼睛总像在哭，我……想对她好。”
洛翎羽不知道该接什么，这些年，他是他的师父，是他的兄长，是他的亲人，他想要什么他都给他。可是这时候，他要的，就算他并不喜欢并不在意也是他名义上的夫人。
忽然他就想起来一件往事。
那个时候他还小，与尚且是太子的燕王交好。那时的齐王，当今的圣上，是太子最疼惜的弟弟。
齐王说要燕王最爱的那本藏书，燕王给他；说是喜欢父王赐的雨霖铃，他也给他；后来齐王说要燕王身边最喜爱的丫环，燕王也亲自给他送去。
不过是因为他是他最疼爱的弟弟。
洛翎羽永远记得齐王纳妾的那个夜晚，年老的先皇抬手狠狠抽了一向疼爱的太子一记耳光：“女人让，江山让，你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让？”
一言成谶。
洛翎羽想，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，那么如果有一天他想要的是我的命呢？
他不说话，跪在他脚下的孩子也不敢说话。低着头，眼中含泪。
两人相对无言，沉默晌久。
最后还是谢景忱先开了口，他低声诚恳的：“都是我的错，你打我吧。”
听到这句，洛翎羽忽然觉得累了。一夜未睡的疲惫，加上这些年对这个孩子的操持，让他觉得无比困倦。微微叹了口气，他站起身来：“你起来吧。”然后准备离去。
还没走到门口，忽然背后扑过来一个人从后面把他抱住：“大哥。”
洛翎羽深受震荡，一时回不过神来，半天才轻声问：“景忱？”
那个小小的脑袋贴着他宽大的脊背，“对不起，大哥，对不起……”一遍又一遍的念。
洛翎羽感觉自己后背一湿，是景忱在哭。他很想去安慰那个孩子，不要再哭了，我原谅你。可是他累得，似乎一句话都说不出了。
也不想再说话了。
所以还反手推开背后的人，那么轻轻一推按理说是完全没有可能推动的，然而背后的人已经自己退开了。
退了一步又一步，重新跪了下去。
洛翎羽没有回头，抬步走了出去，也没有理会与他擦肩而过的花绽。
前往静思堂的花绽轻轻回头，看着离去男人背影，刚刚擦肩那一瞬，她在男人脸上见到了一种从前从未见过的困顿和疲惫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