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一份大礼

寒露。

花绽静静的坐在木制轮椅上,脊背向后倚靠着,目光微微有些涣散,游离着不知在思考些什么。

轮椅是洛翎羽特地命人找了当地最有名的木匠师傅连夜赶制的,构造上巧妙地避开了花绽手脚的伤口,所以坐在上面十分舒服。

平心而论,洛翎羽对她,确实不错。

手指和脚踝上的伤都还没有痊愈,老话说“伤筋动骨一百天”,掐指算算日子,这才过去了五天而已,可这五天在花绽眼里看来,却比以往的五个月都要漫长。

整日如此无所事事的坐在院子里,看着满目繁盛的花木,前前后后的思考,让她觉得十分疲倦,也许一个人想得太多了,却反而会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。

是游离在外,至今下落不明的姐姐,还是刑囚于牢,生死不定的父亲?可是无论她如何想,如何念,如何的愁绪难排,却仍然是谁也救不了。

她连自己都救不了。

身陷地狱的人,是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的。

一个挺拔的身影慢慢走近,停在她的身前,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,投射下铺天盖地的灰暗。

花绽表情惨淡的抿抿唇,抬头看向来人。

洛翎羽此时身着一袭黑缎底子,上绣红梅的锦衣,炭黑色的长发用发带束了,松松的下垂,长达腰际,给人的感觉端庄而肃穆。

洛翎羽俯视着花绽,一双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悲悯,语气苍凉的道:"你要去吗?"

花绽抬头仰视着洛翎羽,背光的面容此刻看来,竟然仿佛神祇一般。也许在她的心底里,真的希望洛翎羽能够给他奢望不起的救赎。只是她似乎是没有理解洛翎羽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,本能的"嗯?"了一声。

但终究,洛翎羽没能救她,没有人能够真正救得了她。

虽然有些许的踌躇犹豫,洛翎羽最终还是开了口,带给了花绽更加残酷而难以接受的消息:"刚刚大理寺传来消息,花侍郎将于今日午时,于城西刑场受凌迟之刑。我觉得,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。"

心口仿佛突然遭了一记闷棍,闷闷的痛着,瞬间喘不过气来。花绽扶着轮椅的手指不禁猛地用力收紧,只听"喀"的一声,两枚指甲拦腰折断成两截,鲜血立刻从指尖的伤口出流了出来,滴在锦缎袍子上,晕成一朵桃花。

只是她看着那模糊的血肉,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。指甲再痛,又怎敌的上心痛,而她的心,也早已经一痛再痛,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。

她严肃的父亲,慈爱的父亲,博学的父亲……过往的种种回忆,在花绽的眼前一幕幕的闪过,最终定格在了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,父亲曾送给她的那幅亲手写就的字上。

"素节凛凛欺秋霜"。

可是这些,都再也不会有了,什么都不会有了。

"如果你不愿去,就不必勉强,没有人会怪你的。"头顶传来洛翎羽低沉的声音,那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温情。

话音未落,却见花绽微微抬起了头,面容雪白,毫无血色,整个人都好像是透明的,那种美,让人心惊,也让人觉得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,一旦日出东方就会碎灭了一般。

洛翎羽暗暗心惊。

"不,我要去。"过了许久,花绽才低声说道。

洛翎羽点了点头,便俯身抱起花绽,大步向将军府大门外走去。

一边走着,一边道:"但愿你姐姐不会中计,自投罗网。"一句话还没说完,洛翎羽便觉得臂弯一凉。

花绽的心也是一凉,两行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眶中滑了出来,虚弱的身子微不可见的在洛翎羽的怀中轻轻颤抖着。

姐姐,心性单纯,温柔体贴的姐姐……

所有人都不好过,只有她仍然如此锦衣玉食,这一刻,花绽突然恨透了自己。

全家的生死换她一人安然。

这又让她如何能够安然。

洛翎羽看着花绽晶莹的泪眼,不禁眉头一皱,虽然有些心疼,但最终也只能微不可闻的轻轻一声叹息。

出了门,马车已经等候多时,仍然是几天之前,带着花绽第一次进入这将军府的那一辆,一样的轻柔帘帷,一样的松软鹅绒,一样让人心神安宁的龙涎香。

可这一路,花绽的心神注定无法安宁。

城西刑场距离将军府府的路程并不算远,马车摇摇晃晃,不多时便到了刑场之外。围观的百姓并不多,但守卫却很森严,大概每五步左右就有一名佩刀侍卫静立把守,刑台的四周还用削尖了的木桩围出一圈矮栏,用以防止围观的人群不受控制冲入场内。

侍卫的表情警惕而凝重,一切似乎都已经准备就绪。

贺千山高高的坐在观礼台的主刑位上,虽然面无表情,却自周身散发着一股阴狠。

马车缓缓停住,拉车的骏马引颈发出一声长嘶,嘶声回荡在空旷的刑场四周,显得如此凄凉。

洛翎羽将花绽抱下马车,快步穿过人群,径直挤到刑台的边缘,到了木桩钉成的矮栏旁才停了下来。花绽半倚在洛翎羽的怀里,目光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刑台上的人,她那被紧紧的绑缚在刑架上,动弹不得,满身血污的父亲。

这是命运随手书就的一场多么残酷的玩笑。

想他花忠林,花侍郎,一生忠心耿耿,俯仰无愧,正气浩然,两袖清风。不畏强权,敢于先皇对峙朝堂,舍生忘死,面对嬴启敢撄其锋,一身铮铮傲骨,一抹猎猎豪情,这份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的刚正信念,使得他在朝野内外皆是名誉极好,却怎料到最终落得这么个结局,实在是让人不禁扼腕叹息。

围观的人群很静,静的仿佛这偌大的刑场之中冷冷清清,他们只是想要静静的,默默的送花侍郎最后一程。

洛翎羽紧紧地搂着怀中缩成一团的花绽,微微抬头,看着花忠林,而花忠林此时也是俯视而下,两人四目相对。花忠林复杂的眼神当中仿佛有许多话要说,可过了很久,他也只是微微张了张口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但从口型辨认,说的正是“多谢”两个字。

洛翎羽无声的受了这句“多谢”,抱着花绽的手臂紧了紧,似乎是给花忠林的一份郑重的保证。

主位上的贺千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面上的表情严肃阴鸷,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洛翎羽,像是恨不得将他打一个对穿。

不过他不必再说什么,也不必有任何的表现,因为要不了多久,刑架上的花忠林,就会变成死人一个。一念及此,贺千山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冷笑,他伸出两根手指,拈起面前平放着的一枚行刑令,高高的扬起,停在空中。

刑场上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凝滞,只有他的衣袖还在兀自震动。

“时辰到!行刑!”监斩台上一声长喝,早已候在花忠林身边的刽子手立马展开手中的一张渔网,紧紧地罩在花忠林的身上,手上巧劲一勒,渔网猛收,花忠林精瘦的身体便如同被挤捏了一般,皮肉一块块凸了出来。

随后刀光亮起,凛凛闪烁,竟把正午的阳光,都耀的多了几分凉意。

花绽不由的闭上了双眼,可刚刚闭上,又猛地睁开!

利刃在刽子手的手中不断翻转,手起刀落,一左一右两片血肉便瞬间落了地,仔细一看,竟是花忠林的双眉!那两条模糊的血肉落在地上,粘了泥土,却仍可见剑眉两挺,傲意铮铮!

人群当中已经有人发出惊呼,可受刑的花忠林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,白森森的眉骨暴露在外,混合着流淌而下的鲜血,在日光的照射下,如此的诡异可怖。

刽子手在前襟上抹了抹刀锋上的血迹,一抬手,又是一刀。这一刀削向花忠林的双肩,倘若力道正好,手起刀过,便可见双肩关节崩裂,白骨外翻,可下腋的皮肉却仍是连着,两条臂悠悠荡荡,如同牵线木偶一般。

说来本朝的凌迟之刑共有二十四刀,极是考验刽子手的功力,刀刀必是深浅得宜,既要露骨,又不可全断,既要流血,又不能让受刑之人过早失血而死,既要痛楚,又不可痛至昏厥。

双肩上的两刀,下的恰到好处,刽子手满意的看着外翻的白骨,冷冷的一笑,仿佛正在欣赏一件艺术品。

鲜血淋漓,惨绝人寰的艺术。

四刀已过,花忠林依然紧咬牙关,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过。就连监斩台上的贺千山都没有想到,这弱质彬彬,身形瘦削的花侍郎,竟有这般如铁的精神!

台下的花绽睁眼看着,从第一刀开始便目不转睛的看着,那干涸的双眼睁的大大的,却没有落泪,一滴也没有。

原来人真正到了伤心处,反倒是没有眼泪的。

囚车那夜她曾咬紧了牙关答应父亲,终有一天她会将那件东西完好无损的亲手交到它的主人手上,可如今,她却恨不得自己早已经死去。

她恨不得被绑在上面千刀万剐的人是她。

行刑的期间,洛翎羽一直抬头注视着贺千山,确切地说是注视着贺千山的目光,当贺千山紧逼着花绽的视线刚一转开,洛翎羽便低下头来,伏在花绽的耳边,轻声道:"答应我,从今往后忠于燕王,别无二心,我就送你一份大礼。"

花绽眉头一皱:"什么大礼?"

洛翎羽没有回答,而是抬起头来看向远处,同时手指似是漫不经心的动了动。就在这一瞬间,三支利箭从远处破空而来,径直的分别刺穿了刑台上的两个刽子手,以及花忠林的心口。

原来这就是洛翎羽的"大礼"。

父亲终于不用在痛苦的受尽煎熬与凌辱而死,这一刻,他终于已经痛痛快快的解脱。

花绽抬头凝视着洛翎羽的双眼,语气平静的轻声道:"我不忠于燕王,我忠于你,此生绝无二心,若有违背,天地不容。"

洛翎羽只是云淡风轻的微微点头,便也不再说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