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个秋季,萧萧索索,落叶纷纷,和往年相似,却又和往年不同。
夜已经深了,可秦淮岸边的丝竹管弦还在吚吚呜呜的响着,远远的隔了一片宽阔的江面,隐约间竟然听不出那曲调是欢乐了,还是哀怨了。
所谓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,那辨不清音色的浅吟低唱,唱的是否就是那首《玉树后庭花》?
贺千山朝着乐声传来的方向瞄了一眼,又冷冷的转过视线,冷冷的看着面前的阔落宅邸,红漆大门,大门上两个镀金的门环静静的低垂,仿佛从来不曾被敲响过。
整个宅子里的人,似乎都已经睡下了。
花府的人,本就睡得比较早。
他们自然是想不到,在如此的深夜,会有贺千山这样的不速之客踏着月色而来。
那贺千山大约有四十五岁左右,冷峻的脸上带着倨傲之情,此刻正穿着一身端正的官服,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,那枣红色的骏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,马蹄在地上不断地踢踏,溅起如烟的尘土。
背后,跟着的是近百名宽沿大帽,银色制服的锦衣卫。
锦衣卫出,必有大祸。
果然,贺千山眯缝着双眼,抬头瞥过门楣之上的“花府”二字,锐利的嘴角微不可见的一翘,右手挥动,大声一句冷喝:“抄!”
一声令下,片刻之前还沉寂如同死尸一般的百十名锦衣卫刷的一下向两侧让开,站在队伍最后的几名彪形大汉合力抱着一架小型的攻城锤,一齐向前猛冲几步,攻城锤撞在两扇红漆大门的门缝,咔嚓一声撞碎了门闩,大门也便应声而开。
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刚刚睡下不久的花忠林,他赶忙从床上翻身而起,吹亮火折子点起灯来,随后迅速的披衣走出。
一抬眼,看见的就是自家正门被毫不留情的轰然撞开,一时间烟尘飞舞,待烟尘散去,花忠林才看到慌乱的下人以及门外高头大马上背光而立,面色阴鸷的贺千山。
贺千山一副架势眼高于顶,居高临下的看着花忠林,冷冷道:“花侍郎。”话虽说的客气,可语气却是不以为然的倨傲。
花忠林见此架势,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,但也很快恢复镇定,淡然的目光依次从四处查抄的锦衣卫身上划过,最后再一次停在了贺千山的脸上,他语气如常,不温不火,淡淡道:“贺尚书,您这是做什么?”
斜翘嘴角,一声冷哼,贺千山朗声道:“奉旨抄家。”
花忠林闻言,眉峰微蹙,可单薄的身形仍然挺拔的伫立,正如他一身铮铮傲骨:“花忠林何罪之有?贺尚书这是奉谁的旨,抄谁的家?”
“自然是奉圣上的旨,抄你花忠林的家!”贺千山右手向身后一摸,摸出一块纯金打造的令牌,亮到花忠林面前道,“花忠林,你勾结镇边将军,意欲举兵谋反,幸而皇上明察秋毫,看破你等阴谋,如今圣旨在上,你可知罪?”
一句话出,恍若惊雷,饶是花忠林心怀坦荡,也不由得后退一步。
他当然知道所谓“朝中文官,勾结边境守军”是什么样的罪名,不论是真是假,只要这罪名扣在了头上,就永远没有平反昭雪的余地。
花忠林默默地看着四处劫掠如同土匪一样的锦衣卫,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,他静静地听着家中内眷仆婢的哭喊哀嚎,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。
因为他知道,这就是末日。
他花忠林,以及整个花府的末日。
想到花府几代忠良,尽心尽力的为朝廷效忠,却竟落得如此的下场,花忠林不由悲从心生,然而面上却不露声色,只是一声冷笑,正气凛然的道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。”
贺千山一笑,右手一伸如同迎客之状:“那还请花侍郎入枷。”
手指之处,正是一副硕大的木枷,枷上挂着一把铜质大锁,锁边更缠绕着繁琐沉重的铁链,估测之下,足有四十斤重。
两名锦衣卫手抬木枷,一左一右的扣上花忠林的手腕颈项,哐啷一声,铜质大锁扣起,那两名锦衣卫同时一松手,整整四十斤重的木枷,就全然坠在了花忠林瘦削的肩膀上。
正在此时,只见一名女子被几名锦衣卫粗鲁的推搡着,从内室当中走到院子里来。
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,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,只一双眼满布惊惧,远远的看见花忠林被扣上了枷锁,不禁心中一急,一把推开身边的锦衣卫,拼命向花忠林跑去。
她用力扑在花忠林身上,一边惊慌失措的扯着花忠林身上的枷锁,一边哭喊道:“爹,快告诉他们,你没有勾结靖边将军啊!”
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痛哭不止的女儿,花忠林一直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,眼中充满了怜惜和痛苦,双手被枷锁扣着,竟然连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都做不到。
此时,他也只能叹息一声,轻声道:“绽儿,别哭。”
怀中颤抖的女子堪堪的收了哭声,抬起头来,一双哭的发红的眼睛四处张望,神色惊惶,最后,她的目光停在了贺千山的脸上,而骏马之上的贺千山,也正好整以暇的眯缝着双眼看着她。
那目光,竟让花绽无端端的一抖。
她猛然从花忠林的怀中挣脱开来,不顾身边锦衣卫的阻拦,发了疯似的向贺千山跑去,“噗通”一声就跪倒在那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下,骏马的呼吸冲进她的衣领,可她却毫无感觉,只顾着死死的抓住贺千山的脚踝,一时间涕泗横流。
“贺尚书,贺大人!我求您,求您向皇上求求情,放过我爹吧!”花绽仰着脸哭喊,泪水沿着两颊流进鬓发。
贺千山任由花绽抱着他的腿,低头满是戏谑的看着她的盈盈泪眼,幽幽道:“花二小姐,贺某我也是奉旨行事,实在是爱莫能助啊!你这样求我,就不嫌难看吗?”
花绽被贺千山一句话说的心头一震,身后的花忠林也低声喝道:“花绽,你给我起来!人活一日不可无骨,你都忘了吗?”
花绽闻言,颤抖着缓缓松开手,颓然的跌坐在地上,泪水不可抑制的再次留下,却只能低低的叫出一声:“爹......”
看着地上濒临崩溃的小女儿,花忠林只觉得心如刀绞,那是他最心疼最爱护的掌上明珠,正是这如花似玉一般的年华,如何能让她承受这些?平日里自己只顾着把她当做宝贝一样的保护着,从未让她经受一丁点儿的风吹雨打,哪里曾想到今日会见到如此的场面?如此变故横生,已然让她惊惶失措,不知如何是好。
正惆怅间,只见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屋内突然跑出,停在贺千山的面前,拱手报告道:“报告大人!我们找遍了整个府邸,都不见花大小姐的人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