哭闹间,一家之主祝有德也从地里赶回来了。
围着倒座房的吃瓜群众们,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。
这位五十岁出头的干瘪小老头,一张脸饱经风霜,老得像六十多岁的似的。
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家长的威仪。
他背着手,板着脸,身躯微微佝偻,往屋檐下一站,张嘴就吼:
“都给老子消停些,号丧给老子滚出去号!”
四周霎时就静了一瞬。
然后,
刘小丽不敢指桑骂槐了,
向秀安哭声也小了,
祝孝敏的干嚎,戛然而止。
小老头一时间霸气侧漏,Hold住全场。
这时,祝家庄生产队队长祝永祥匆匆赶来。
跑得太急,气喘吁吁。
“三叔,永禄媳妇,我刚问了正芳那丫头,人贩子走的方向看着是要进山,山路难走,他又扛着个人,咱这会儿追,说不准还能把人追回来。”
祝老三沉着脸点头:“队长说得有道理。”
说完转头吼自己家的几个儿子:“都听到了?还不赶紧去追!”
祝永祥忙道:“哎,等会儿,可不能胡乱追,万一人贩子手里有刀,咱单枪匹马赤手空拳地冲过去,那不是白给?”
“三叔,让您家里几位兄弟一队,往小青山方向追。”
“李家兄弟,你们带上祝家几个大侄子往赵家庄方向追。”
“……”
“大伙儿都把家伙事拿上,逮着人贩子先打个半死再说。”
吃瓜群众们被几句话安排得明明白白,拿着锄头扁担分头追了出去。
留下的老弱妇孺则七嘴八舌地安抚受害者家属。
祝家四兄弟这一队,在半道上就跟“人贩子”遇上了。
四个壮劳力远远看见背着祝明月的傀儡,抡起锄头扁担就要往上冲。
祝明月忙打招呼:“大伯,爹,三叔,四叔,这位伯伯不是人贩子,捆着的那个才是,这位伯伯是我的救命恩人,你们可别打错了好人。”
窦大伟有心想替自己辩解,但他腮帮子肿得贼高。
嘴里嘟嘟叨叨的,话都说不清楚,也根本没人搭理他。
祝永禄亲眼见到自己闺女好好的,不由得脚下一软,一屁股坐到田埂上无声地哭了起来。
大伯祝永康,红着眼眶,抱着扁担站那儿,呐呐的说不出话来。
三叔祝永寿是个有眼力见儿、会来事儿的,忙迎上去。
“多谢这位大哥的救命之恩,这回可真是多亏您了,不然还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呢。”
他瞅着傀儡跟他爹差不多年纪,但侄女儿管人叫伯伯。
他总不能自降辈分,管人叫叔吧?
傀儡沉默着点了点头,把本体小心翼翼地放下来。
祝永寿瞧着自家大哥二哥哭唧唧的样子,无奈地叹了口气,蹲下身来,语气柔和地喊道:
“明月丫头,来三叔背你。”
才把人背上,他鼻子就酸了。
快十岁的半大孩子,竟还没有自家六岁的儿子重。
瘦得跟一把柴似的。
造孽哟。
他把锄头交给祝永康拿着,双手把祝明月背得稳稳的。
这才转头对傀儡道:“大哥,我家就在前头祝家庄,很近,您随我们回去坐坐呗,一来咱也尽一下地主之谊,二来,队长那儿还得请您做个见证。”
傀儡沉默着点了点头。
这时,十八岁还没娶媳妇的四叔祝永福,越过众人,冲过去照着窦大伟腰上就是一脚。
直接把人踹田里去了。
再拉起来时,露馅的春卷就成了个不平顺的巧克力卷。
身上裹了一层泥。
脸上倒是没泥,但青一块紫一块的,两边腮帮子像包着两颗糖,又肿又破。
看上去惨不忍睹。
祝家四兄弟看他那样,就有些下不去手了。
也不管他嘟嘟囔囔说的啥,牵起长藤,背着祝明月,领着“救命恩人”,便往回赶。
回到严家院子时,追出去的其他几队人还没回来。
队长祝永祥和一家之主祝有德坐在堂屋里喝水说话。
其他几个辈分高的男人,在一旁陪坐着。
妇孺小孩儿们,都在其他屋子或是院子里玩耍。
见到祝家一行人,小娃娃们都欢呼起来:“哦!抓着人贩子喽!明月姐救回来喽!”
听到声音,屋里的人哗啦啦全跑出来看热闹。
窦大伟一进严家院子就看见了刘小丽。
下巴使劲朝着她那边伸,忍着痛含含糊糊地嚷嚷道:
“系她,拿偶彩礼,说给偶说亲!”
“偶不系银贩子!偶给钱的!”
众人纷纷把目光看向刘小丽。
刘小丽低着头,暗自心慌地想:这没用的东西,怎么就被逮回来了?
她眼珠子乱转,琢磨着怎样才能替自己脱罪。
但祝明月哪会容她狡辩,当即一脸委屈地哭诉。
“大伯娘跟那个人贩子说我已经十三岁了,还说养两年就能生娃娃,我想跑,大伯娘就抓着我,让人贩子狠狠打我的头,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了祝家庄、再也见不到爹娘了……”
她捂着脸,声音悲怆,却是干打雷不下雨。
这件事情对于在场众人来说,是今日才发生的。
但于祝明月来说,却已是七十年前的事了。
她又不是演员,说哭就能泪雨滂沱。
她的伤心,浮于表面。
但她的亲娘却是真正在伤心。
听到女儿的哭诉,向秀安冲过来一把抱住她,泣不成声。
祝明月蓦然撞进一个即温暖又战栗的怀抱里,一时间有些怔楞。
说真的,七十年未见,她连亲娘的模样都不记得了。
当年被卖掉后,她历经磨难逃回来,见到的只是一座坟茔。
连个墓碑都没有。
如今,她被亲娘紧紧搂在怀里,听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那道被漫长岁月建立起来的隔膜,怦然破碎。
一时间,幼时受过的种种磨难,
以及孤独终老的枯寂,
还有那些漫漫人生中经历过的种种委屈,
纷纷涌上心头,窜进鼻子里,烫进眼睛里。
呛得久经沧桑的祝明月,也不禁泪流满面。
母女俩抱头痛哭。
她俩哭得伤心,满院子围观的人,也不由得跟着心酸起来。
一些心软的妇人,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。
队长祝永祥叹了口气,轻咳一声后大声道:
“好了,人找回来是好事儿,时候也不早了,大家都回去吧,祝家的叔伯长辈留下,其他人都散了。”
队长在祝家庄一向很有威信,很快,吃瓜群众便各自散去。
留下来的祝家人也不少,堂屋肯定装不下。
祝永祥便琢磨着,就在院子里来个三堂会审得了。
很快,祝家和李家的各种凳子椅子小马扎都被搬了出来。
紧着辈分高的先坐。
辈分矮的,都一边儿站着去。
刘小丽正打算往祝家小辈那边躲,冷不防被祝永康一脚踹了出来。
嫁到祝家十几年,刘小丽这还是第一次挨揍。
顿时尖叫道:
“祝永康,你凭什么打我?你儿子快十八了,家里一分余钱没有,吃了上顿没下顿,拿啥娶媳妇儿?
老二家五个闺女呢,早晚都要嫁人,早点儿嫁出去,我儿子就能早些娶媳妇,早些替你们老祝家传宗接代,我有什么错?你凭什么打我?”
刘小丽嘴皮子利索,歪理一大把。
乍一听,还挺像那么回事儿。
一些脑子简单的人,直接就跟着跑偏了。